鱼养大了,就到了收网的时候。我在祭礼上牵着明熙,说上神是天地生母,连金身也能化作乳汁哺育世人。接着,一群乞儿进场,拿下了神像上早已被旋下的宝石。
明熙引着这群乞儿跪拜,感念上神恩德。消息传出去,如火燎原,各地有饥民丶荒民都开始敲砸神像。氏族无力维护秩序,官府不出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当火焰已被点燃,不让他们砸神像,来日砸的就是其他东西了。
「陛下,您就不怕祸及己身吗?」
大殿上君臣奏对,已垂垂老矣的孟夫子问我。
我说:「夫子,朕与当初给饥民餐食时,是一样想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他们说人性或现实不是这样,他们说总有不得已,因为一个人不愿意看自己毁灭。
可我不怕毁灭,只怕这毁灭没有声响。
幸好,如今我的喜怒哀乐丶爱恨情仇,都掷地有声。
我在这个世界活了四十年。
太医给我诊脉,脸色发白,说:「陛下恕罪,怕是……乳岩,臣等会尽力医治。」
「朕知道了。」
我第一反应竟是有些可怜这太医,即使是现代,乳腺癌也难以治愈。
我说:「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你们只要略微减轻些病痛,朕就很感激了。」
太医惶恐地跪下,我伸手将她扶起。这些年,先是凭着我的零星记忆和大胆推进,後来又有了江慎建设现代医学基础的经验,这群人勤勤恳恳,医疗水平与我刚穿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只是时候实在还不到。
或是我命数已到。
我没有瞒着明熙我的病。她加班加点处理完繁忙的政务,执意要陪着我去上香。
「元清观是最灵验的!」
她还想像个孩子一样撒娇逗我,说着说着却红了眼眶。我拍拍她的手,说:「好嘛,咱们就去,都听明熙的。」
烟雾缭绕里,我又一次看见给我测字的那个老者。
不知为何,我们二人四目相对,好像就处于一方结界里。
我问:「请教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让我有此奇遇?」
老者微笑:「我只是身处陛下的造化之中。」
他说:「陛下即使当了皇帝,也还不满意吗?」
王银元扯着我的袖子央求:「去吧,听人说太子长得可俊了,比我哥还俊。」
「(我」从先帝带我上城楼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病在更早的时候。我做的所有决定,也许在外人看来已经尽善尽美,可我总有我的罪要赎。
这不是来自任何人的攻讦,只是我最初的灵魂,一直温和地注视着我。
陆颐,我应该没有让你失望,对吗?
我说:「满意。只是有些太累了。」
老者抚须大笑起来。
他说:「孽缘已了,功业已成。陛下可将病痛留于此世,重回故乡了。」
故乡?
故乡已经是那麽远的地方了。而又好像从未离开我。
我摇摇头。我说:
「这里就是我的埋骨之地。」
这里有我的功业,有我的罪孽,有我的女儿。我在这里长好被打碎的骨头,变成新我。
我会躺在这里的泥土中,让青草长上我的白骨。
我会听明熙,听百姓,听万世之後的人们,讲他们的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