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陛下也是好兴致,白云观那位带发修行的璇玑娘子,他竟也请回宫里来了。
「说是有几分从前永嘉身边卫姑娘的品格。
「卫姑娘也是薄命,」皇後轻叹一声,看向我,「叫永嘉不要伤心太过了,我听说她病了,很是忧心。」
我从来没见过皇後这样放松的样子,好像多年来环绕着她的枷锁顷刻被打碎似的。
我想起她在我生辰那天的设计。她是不是早就有所发现?江慎冷斥她和儿子的时候,她心中除了恐惧,是否还有几分了然和对我未来苦难的快意?
皇後啊,其实你根本无需亲手报复我,不是吗?因为让你受苦的人,也一样会让我受苦。
我欠身,说:「劳娘娘关怀,永嘉只是有些风寒。」
我走回宫,只觉得脚步十分虚浮。明熙从庄子上回来,浑浑噩噩学了几日书,就病倒了,她拉着我的手,说:「都瞒着我们。连小舅舅也知道……」
并不亲近的姐姐和根基单薄的陆家,情谊深厚又即将腾飞的将军府,傻子也知道怎麽选。何况……何况,焉知卫琼英在外人看来不是我亲手培育的助力呢?我把她养在昭仪殿,日复一日,我让江慎几乎是看着她长大,我色衰爱弛,将年轻的她推上龙床。
又是一阵反胃,滴翠扶着我的手用了用力。她在我耳边说:
「娘娘,这还是从凤仪宫回去的路上,咱们得走回去。」
是啊。不要痛苦,痛苦会叫人耻笑。
怎麽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十六岁的丶冰雪聪明的少女,从小对他就有绝对意义上的爱和忠诚,用打断了又重新长好的脚,走到金銮殿里,走到宫中,走到他身边。
其实嫁给谁都一样。我早该明白的。
怎麽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呢。
我如游魂一般被滴翠扶着回去,昭仪殿里,明熙发起了烧。她的脸烧得通红,喃喃说着胡话,还念着卫琼英的名字。
我问:「江慎有没有来过?」
滴翠一抖,回:「娘娘,您是说陛下?陛下在前朝事忙……」
我定定地看着明熙,心中无数情绪翻涌,直想仰天长笑。江慎不会来看明熙的,即使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至于我,就更无所谓。怎麽能对他不满呢?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像馀嫔一样忘记。
这样想着,我拔出明熙的剑。冷光幽幽,映在我脸上,我才发现自己的神情枯萎宛如鬼魅。
「我去找他。」
「娘娘!」滴翠惊呼一声,想抢下那把剑,手臂却被割伤。
她的血滴落在我手上,我才向她看去。
滴翠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我的脚,说:「他是皇帝啊!娘娘!」
她哭着一个接一个磕头:「娘娘!娘娘!您要保重身体啊!」
我手里的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其实我也早就变了,不是吗?我习惯光着身子被人伺候,习惯有人对我磕头。我只不过是个将现代情怀讲成了唯我主义,反抗古代礼教不反抗主奴尊卑的无耻之徒罢了。
我颤抖着手,想去拉起滴翠,拉起她的忠心,拉起我的罪过。这一刻我突然想问她关于十三年前西山上不成功的逃亡,我想问她为什麽还跟着我,为什麽不恨我?
但我其实知道。因为她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中,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生丶杀丶予丶夺,我是她的主子,是她的天。
我为什麽知道得这麽清楚呢?原来是因为我也一天天丶一年年地给人做着奴才啊。
明熙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的嘴唇烧得干燥,问我:「妈妈,没有人来看我,是不是?」
我蹲下来抱住她,给她喂药,慌乱地吻她的额头:「我在这。明熙,我在。」
她的眼泪烫得吓人,眼睛却异常明净。她说:「妈妈,不要担心我。我知道该怎麽做。」
永嘉公主的童年在十三岁这一年彻底终结。她在病好後去了御书房,如常报备自己作的文章。
江慎问:「朕想给你选几个伴读,你有没有中意的?」
明熙笑了。她环视四周,想起自己幼时常来这里,江慎看到她就会开怀。天家父女,做过那麽一段时间的真父女,也许已经是福气。
她说:「父皇,男儿十三岁已经能上阵杀敌了,我也不想总拘在书房里。」
她不要解释,不要歉意,不要无伤大雅的关怀。永嘉公主在这一年得到了第一个差事,巧合地与她父母在现代社会的所学相同——在刑部监听堂审。
她自此没有再和卫琼英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