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还是知道不能轻易放灾民入城的。我说:「令人出城外,给予饭食即可。」
皇帝笑了笑,说:「很好。就依太子的话去传旨。」
灾民当天就吃上了热粥。孟夫子带我上城楼看,人头攒动,狼吞虎咽。我有些高兴,孟夫子却皱着眉。
「他们有东西吃,这不好吗?」
孟夫子又叹了口气。
施粥施了一月,城外的灾民越聚越多,眼看就要比城中人还多。而粥饭每日还是如流水一般送出去,渐渐地,城中的粮价涨起来,百姓开始怨声载道,仅一日,就有三个人去敲了登闻鼓。而城外的流民,也仗着人多,皇帝又对他们宽容,开始冲撞城门。
皇帝又把我叫到她面前。她问我:「还施粥吗?」
理性上,我知道这种局面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可我就是说不出那句话。
皇帝笑了,说:「陆颐,你做了好人,要朕再来做这个坏人?」
我终于说:「儿臣错了。儿臣以为,现在不应该再施粥了。」
「那应该怎麽办?」
皇帝盯着我,直到我回答:「派出官兵,将流民赶走。」
皇帝追问:「你不心疼了?」
我涨红了脸,将头磕在地上,缓缓说:「儿臣……因为心软,险些酿成大祸。」
皇帝没有再逼问了。官兵击杀流民的那一日,她亲自带着我上了城楼。
「不要闭眼。」
她在我身後说:「看着你的一句话,是怎麽让人生,又让人死。陆颐,你早晚会接朕的位子,但皇帝不是那麽好做的。在这个位置上做不了一个善人,你知道吗?」
我死死地盯着城楼下手无寸铁被击杀的人群。上辈子,我第一次问江慎有没有杀过人。他那时觉得我有多麽可笑和天真。
我想起十三岁的明熙,最後只是砍下花信的手臂。那时候我在想什麽?我为什麽竟至于把这样一个决定交给她来做?如果我真正地履行了一个母亲的职责,如果那时是我做主杀了花信,我的明熙是不是就不会死?
皇帝说得很对,我不过是承担的责任太少了而已。我可以欺骗自己,明熙聪慧丶早熟,是土生土长的古代公主。她本来就有能力,也有决心去处置自己的侍女。等她再长大,她甚至可以指挥一场战争。但现在我终于看清,明熙的坚韧和我的懦弱丶明熙的主动和我的被动,只不过是相伴而生。
我一直躲在自己的女儿身後。
我什麽也没有带给她,而她最後的嘱托居然是叫我不要愧疚。
我又凭什麽不愧疚?
流民的哭喊响彻在我耳畔,我全身发抖,泪水将尖刀和鲜血凝成一个共同的幻影。
皇帝俯身下来看着我,头一次展现出温柔的神情:「皇儿,你想做善人,也可以,除非那时候这天下什麽都有了,没有饥饿,不必争抢。但到那时候,也就没有人需要皇帝了。
「在那之前,总要有人坐这个位子。这些事,总有人要做决定,你明白吗?」
她像是在对一个真正的六岁孩子说话,而那与我实在没有什麽分别。我听见自己说:「儿臣明白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身为继承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到我坐上帝座。
我用了十几年,在血与火中,补全了那颗帝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