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一个刚与娘亲变得极其生疏丶又对世事极为好奇的小孩子来说,是一种极为可怖的惩罚。
她询问的一些都得不到答复,也没用人会主动给予她关怀,只会冷冰冰告诉她该干什麽,如同木偶一般。但她只能听着这些人的命令读书做事,因为听话还会换来下一次的指示,而不听却只有无休止的漠视。
几个月後公仪仇再来时,她已经差不多识完了字,人也因沉默而愈发显得温顺。
公仪仇想了想萧氏这一辈女儿家的名字,又看了看端坐在书案一侧的小女童,随手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萧丶景……姝。
他的手指在未干的墨迹旁点了点:“认得这几个字麽?日後这便是你的名字……之一。”
“之一”的意思是我会有很多名字麽?萧景姝在心里嘀咕,阿娘唤我皎皎,这个坏家夥又起了一个,这也才两个呀,不算多。
下一瞬她又听到公仪仇道:“但你要时刻记得,你姓卫,是卫氏的七娘。”
萧景姝又点了点头。
“卫”和阿娘的“韦”好像呀,自己为什麽不能姓“韦”……算了,阿娘都不要自己了,才不要和她姓。等她不对自己发脾气了,再问问能不能和她姓好了。
不过这个“七娘”……
公仪仇见她小小的脸上满是纠结困惑之色,有些不耐烦道:“有什麽不懂的就问,憋在心里就能自己想出来了麽?”
于是萧景姝有些怯生生地开口:“为什麽要叫七娘?我只有一个娘呀。”
公仪仇:“……”
认完了字,就要开始学道理。旁人都学天地君亲师,他心中已没有了天地,便只教她“师丶亲丶君”。
先生是教你读书明理通晓世事的人,一切都要以先生为大;父母与你血脉相连,是以人不至死不能与父母割舍。
君……民贵君轻,即便坐拥天下,若负了世人,也罪该万死。
萧景姝心里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阿娘说过,做事要顺自己的心意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一味听旁人的。且除去这个公仪先生,她还有教书画的文先生,教音律的庞先生……那麽多先生,哪个才是最大的那个?还不如自己最大。
只不过反驳的话她只敢偷偷在心里想,面上还是装作把公仪仇教的都记住了——她又不傻,那麽宽的戒尺就在一旁摆着,记不住是要被打手板的。
过了没有多长时日,萧景姝便发现了公仪仇为数不多的优点。
他在时,周围所有人会搭自己的话,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即便他们说话都怪腔怪调,似乎很不喜欢她的样子,但也比以往死气沉沉的要好。
而且吃食也比平日里要好,冬日里也会更暖和些。
公仪仇很快便发觉她对自己的那一点厌恶消失不见了,慢慢甚至能在完成课业後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让厨房里的阿婆多做一份荔枝冻,还会在他离开时问他下一次什麽时候来。
成年人,想要哄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听自己的话,多的是手段和办法。
如此过了几年,在某次又去琅琊的路上,他救下了谷雨。
谷雨是当年军中一位叔叔的幼女,父亲战死後沦落风尘几经辗转,若非机缘巧合遇见并认出了他,不知还要被苦日子折磨多久。
安置好谷雨後,公仪仇心里极其不痛快。
到了琅琊的庄子後,萧景姝欢欣鼓舞地从书房跑出来迎他,极其甜蜜道:“先生先生,七娘想你了!”
她已经到了总角的年纪,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个尖尖的髻,像是黑猫的耳朵。越长大出落得越娇美可人,已经不似五岁时那般像先帝了,但还是能轻易瞧出父母是谁。
因这几年养得比较好,虽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病气,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孱弱了。
——她和谷雨过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仪仇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怒意,并不是针对满眼天真的萧景姝,而是针对他自己。那怒意慢慢凝成坚冰,慢慢冻住了他的心。
他面无表情道:“七娘,你知道先生的腿是怎麽断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