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也有喜讯,李规自前年任了荆州长史,一门心思主持修缮大堤,冬季枯水时更是直接住进了堤岸旁的农户家中。开春雨水充沛,大江几次涨水,都被江堤挡下来,又顺着沟渠泄走。
荆州保住了,江州难得挺过了夏汛,迎来久违的丰年。
“除却奏疏,李大人还有一幅画,让我交给阿爷。”
卢湛说着,将那丹青在裴晏面前展开。
“李大人说,他这两年亲自下河修堤,方觉过去给阿爷的图纸还有不少问题。他请阿爷一定好好养病,待他再改良一下,再给阿爷送来。”
裴晏依旧盘坐不动:“是他说,还是陛下说。”
卢湛咽了咽:“是陛下让我转达……但画确实是给阿爷的,你看这还有题字的。”
裴晏这才睁开眼,江水滔滔,堤岸旁水渠纵横,青苗茁壮,笔法气韵,都远胜他画给李规的那一副。
“你告诉他,陛下心系百姓,是圣主明君,他交给陛下就行了。”
“哦。”
裴晏继续盘坐入定,卢湛悻悻收起画,百无聊赖地守在身後等着开饭。
清明一过,陛下就让秦攸接任宗子军宿卫,把他调去羽林军领了个闲职。
本来可以每天回家,他还挺高兴。
可自云英去了夏州,裴晏就一直是一坐一整天,经也不抄,画也不画。若是夏州探报来的迟了,更是食水不沾觉也不睡地等着,只有桃儿来哭哭啼啼地哄闹,才嫌吵吃两口。
折腾了几回,桃儿就说阿爷的身子要紧,直接搬回来住了,他只有跟着来。
府里人多口杂,消息传回范阳,叔父来信骂了他整整十页纸,说就算是尽孝,也可以把人接到自己家,哪有住到岳丈家当上门女婿的!
卢湛头疼得要死,他也不想住这儿,夜里打个鼾都要挨踢。可自从搬来住,桃儿心情好多了,再也不会愁眉苦脸。
哪怕就是刚去裴晏那儿哭完,转脸就笑着与他说:“阿爷今天吃了好多!”
他後知後觉地明白,她过去那些郁郁寡欢,不是担心裴晏,而是家里让她住得不开心。
远远飘来了炖肉的香气,卢湛起身走到门边,桃儿挽袖端着一大锅肉,正站在院中桂树下。
“这几簇桂花快谢了,你把它折下来。”
卢湛应了声,上前去折花枝。
桃儿在一旁笑着说:“一半做米糕我们自己吃,一半我酿些酒,你拿去给秦大哥,怎麽样?”
韶光明媚,金桂幽香,他转过头说:“好。”
糕好,酒好,上门女婿也没什麽不好。
戌时,浴堂中水汽氤氲,铜镜染上了一层薄雾,即便对镜坐着,也有些看不清。
秦攸伸手抹了抹,镜中就露出他的脸。
两名内侍一左一右给他抹着香脂,身旁也燃着龙涎香,这都是显阳殿的贵人才用得上的物什。可他讨厌这个气味,每每闻见都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胸口汹涌澎湃的恶心。
内侍伺候完退了出去,他在原地刚坐了会儿,钟祺敲门来催:“秦宿卫还请快些。”
秦攸沉了口气,对镜挤出个笑脸,起身走出浴堂。但今日颇是奇怪,钟祺没有领他去显阳殿,而是穿过永巷进了後宫。
他在林光殿前伫足:“钟常侍是不是带错了路?”
钟祺回身笑了笑:“莫让陛下等久了。”
秦攸犹豫片刻,还是跟着钟祺走了进去,元琅果然在殿中等他,气定神闲,既没有饮酒,也不像在行散。不管是第一次,还是回京的每一次,都是元琅神志不清的时候。
秦攸很明白,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把自己看作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钟祺朝元琅施过礼便进了内室,不多时,躬身出来道:“孔良娣已睡下了。”
元琅应了声,钟祺就退出了殿外。
“愣着干什麽,赶紧进去。”元琅幽幽道,“你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要你做什麽,这个不像你。”
秦攸倏地跪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有什麽不可的?你杀了秦攸冒充他离开荆州时,有觉得不可吗?你在扬州杀人灭口时,有觉得不可吗?”
“陛下……我……”
秦攸双拳紧握,颤着声欲言又止。
元琅拧着眉轻叹,赝品就是赝品,同样是跪着,安之就不会这麽求他。
“连穆弘都能轻易查到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
秦攸咽了咽:“陛下既然知道,为何……”
“一个名字而已,我叫惯了,懒得改。後宫里那几个皇子,不都是别人的儿子?既然都不是我的,我为什麽不自己选一个呢?淑仪的眼睛长得好,你与她生的孩子应该会很像……”
殿外明月高照,他笑了笑。
“你是个聪明人,莫叫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