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墙上挂着一方用丝线绣成的挂画。这画中是个独臂的褴褛女子,怀中抱着未着寸缕的婴儿。女子半个身子浸泡在血污里,另外半臂呈现出白色的骷髅状,形神可怖。婴儿闭眼啼哭,吮吸着母亲露在外面的乳,好似吃不饱肚子的样子。
这幅绣画经巧手绣成,看那斑驳的色彩已是有些年头,但所描绘之景过于惨烈真实,令人一望,如临在目。
韩耕耘的头猛烈痛了一下,仿佛有什麽东西正在撬开他的头颅,不断往外倾泻的记忆搅动着他的心,许多陌生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交叠掠过。
“轰隆”一声,门外立着个黑影。在电闪雷鸣的一刻,衆人看清了他的脸,一张毫无血色的人面,如站在地狱中的鬼差。
“宋濂?”韩耕耘忍着头疼,喃喃喊道。
“你们是什麽人?来这里做什麽?”
宋濂认出了韩耕耘,眸色一暗,“是你?看来酒桌上的毒不足以毒死你,你的命很大。”
刘谭与李鹅暗中向宋濂左右靠拢。
刘潭为引宋濂注意,故意高声道:“你这小子杀了人,倒是不躲也不避,直接承认是你杀了人,也省的我们去找你。”
宋濂走进佛寺,用毫无波澜的嗓音冷冷道:“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何要否认自己做过的事?”
谭芷汀来到韩耕耘身边,默默拽住他的袖子,问:“我父亲在哪里?”
宋濂来到那幅绣画前,擡头仰望,神情严肃,竟犹如朝圣一般,他双手合十,眼神分外专注迷离,“他麽,很快就会过来,给这些死去的人赔罪。”
韩耕耘哑着嗓子问:“谭老爷有什麽罪?”
宋濂擡起头,恰逢一个近雷在不远处炸起,令他苍白的脸在光影晦暗间闪烁一下,“什麽罪?他杀了这里所有的人?难道不是罪孽?”
“我父亲?杀人?”谭芷汀蹙眉,脸上没有显出多馀的害怕,只是从眸中射出惊异之色。
宋濂眼睛也亮了,他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是你父亲?啊,是了,你就是在这个佛寺出生的。那是个小女儿,我阿娘还帮着你母亲喂你呐。”
“这里所有的人都死在惊天元年正月二十七日。当年掳去谭夫人的那些人是你们?”韩耕耘望着那些牌位,如若杜佛打探的没有错,那麽这些就是谭府派了官兵围剿的那些贼人!
“确切地说,我们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天。我,我母亲,还有他们!村人没有东西吃,就吃了我母亲的一条手臂,她苦苦哀求着他们,让他们等她死後,不要来吃我。我的命是用我母亲的一条手臂丶一条命换来的。我人虽活着,却犹如行尸走肉,从未感觉自己在这人世活了一日。”
“村里的人都恨极了雍州城中的商户,是他们让我们不得不自相残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人当成猪狗一般烹食。我得了重病,没几日好活了。我不甘心,我想他们都去陪葬。村里很多人的心里都种下了孽,不报仇,无颜去见地底下的亲人。”
“我让村人们投了毒。可我想知道是谁的妻儿被掳到了这佛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姓,无法真正复仇。直到酒宴上,有人说出是谭老爷。”
“一只耳朵换一片金叶子,人命啊,在杀手眼里就只值这麽多,而谭老爷的命值三片金叶子。我怕毒不死他们,还请了当年流落在村里的杀手!”
“他们很快就会把谭老爷带到这,让他跪倒在他杀死的人面前,谢罪!”
宋濂匍匐在地上,像是在向排位叩拜。
“你们是跟着马车跑来这里的,从洛北行宫一路跟来这里,终于把他们围在佛寺里。佛寺里有几个孩子,还有个僧人。她受了惊吓,早産了一个女娃娃,我母亲心善,还帮着她接生。”
“你们不该听从那些盗匪的鬼话,去掠夺皇宫别院,结果临了生了怯意,只跟着一架从宫里驶出来的马车,来到这里。你们为什麽要来这里,这里什麽吃的也没有?谭夫人的丈夫领兵杀了所有人,所有的男人,成年的男人,全都死在了那天。”
宋濂仿佛在胡言乱语,他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扑到上前的李鹅身上,摇晃着他,“那些人真该死啊!明明自己是什麽大盗,却串掇一些可怜人去抢夺皇宫。他们说那是惊天之乱,其实,他们只是被骗去抢吃的而已。”
李鹅的身子晃了晃,拎着宋濂的衣襟,将他似块破布头一般摇晃,“你再说一遍!”
宋濂大笑,笑得唇齿上都是鲜血,“惊天之乱,不过是一群流民被人哄骗,想要抢夺皇宫里的吃食罢了!”
“是谁指使?”李鹅的语气急切。
“藏骨堂……”
宋濂一头栽下。
李鹅探了探他的鼻息,摇头叹气,“他死了。”
屋外,十多个人将佛堂团团围住,为首的人朝里边大喊:“宋家郎,人我给你带来了,你要怎麽杀。”
可惜,宋濂已经咽气了,他没有熬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