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宫心计
井飒渐渐在丰苑行宫安下心来,好在楼兰女主对他颇为信重,将整个行宫的防务一股脑儿托付与他,而自己则甚少过问。大约行宫的仆役与守卫吏员们也看出了这一点,所有的人对井飒都是颇为敬重,甚至是羡慕。
皇帝不能说日日都来丰苑,但间隔时间从来没超过两日,可算是来得勤了。宫人们都说楼兰女主如今可算是宠冠後宫了,莫说从前的柳皇後,便是当下那位年轻貌美的南宫皇後,都从未这般得宠过。可奇怪的是,皇帝却至今不曾正式纳阿斯玛入後宫,给一个正式的名份,如此这般不伦不类的,也不知为什麽。
井飒每旬有两日的休沐时间,其馀时日都是日夜宿于行宫的郎官署内。这一次休沐归署,远远便望见一群宫匠蹲在殿顶,捧着个五尺高的铜凤凰,轻手轻脚地将其安置于殿脊之上。
井飒好奇地拉过一个匠作吏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麽?”
那吏员见是井飒,恭敬回道:“回将军,他们是奉皇上旨意,将这铜凤凰安装于殿脊之上。这铜凤凰底下有转枢,风往哪边吹,它就往哪边转,秋冬多刮西北风,皇上特意命装上这个,聊解女主思乡之情。”
井飒叹道:“皇上对女主还真是上心,可既如此,为何……”他本想说“为何不将其纳入後宫?”可想了想,还是将话生生咽回去了。
吏员笑了笑:“将军,方才里头传出话来,叫将军归署马上入玉璧门,女主召见您。”
“哦?”井飒一愣,自来丰苑行宫有一个多月了,还只是在刚履职时入内例行参见过一回,还隔着一层珠帘。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女主为何要见他?
可无论怎麽惊疑不定,还得去见不是?来到玉璧门前,一个小宦官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一见井飒,上来就问:“井大人吗?女主想要召见你,请随我来吧!”
井飒迟疑问道:“内侍大人,不知女主见我什麽事?”
那宦官摇了摇头:“没什麽大事,大人见了就知道了。”
井飒跟着那宦官进了玉璧门,里面不大,却是别有洞天。正值初夏,树木亭亭如盖,碧草茵茵。两人沿着石砌的甬道径直向前,两边奇花异草不计其数,气味有如兰麝,中人欲醉。
上了阶陛,来到一处六开间的殿宇间,小宦官将拂尘一摆,说道:“大人请进,女主娘娘就在里面。”
殿里阴阴凉凉的,与殿外宛若两季。窗扉全是绿色琉璃制成,阳光透入,迷蒙一片,仿佛氤氲着一层云气。地上铺的乃是黄澄澄的地砖,光可鉴人。墙上嵌着九条金龙,口中皆衔九子金铃,配以黄金带,蓝田玉及五色流苏,轻风徐来,叮当作响,其声愀然空灵,动人心弦。
“中原果然富庶,国力非我西域小国所比也!”一声清脆的女声将井飒从懵懂的状态中惊醒,他赶紧单膝跪地:“末将井飒奉诏参见,不知女主有何吩咐?”
他不敢擡头,从他的角度馀光扫去,只能看到玉案後一袭黑色的长纱。那玄纱抖动了一下,接着阿斯玛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也没有什麽大事,只是明日皇上出城秋狩,皇後娘娘也要跟随,且要在丰苑歇脚。届时我也要略尽地主之谊,这护卫的事你需着意安排一下。”
井飒先是一惊,秋狩并非如啓耕大典一般的仪式,需要皇後率後宫妃嫔采桑以示亲农,如何皇後娘娘要来?难道专为楼兰女主而来?继而又是一喜,如此一来又可与南宫罃与谢仲平相聚了,算起来有一个多月没见了,甚是想得慌。
“此为臣份内之事,且自有定例,何需女主挂怀?”井飒官样回答道。
“如果事事皆是定例,我又何必召你前来?”阿斯玛的声音略有愠意。
“不知女主需要井飒做些什麽,但请女主吩咐。”井飒猛一擡头,当看清玉案後端坐的阿斯玛时,不由张大了嘴,差点没惊叫出声来。虽然她还是以黑纱罩面,不露峥嵘,可是肚子却是明显出怀了,至少有六个月的身孕了。这……原来她怀孕了!怪不得非要我来做这个护卫长,原来如此啊!井飒忽然觉得释怀了。
到了此时,井飒觉得无比困窘,脸红到了耳根,他马上低下头去,再也不肯擡头。按中原人的习俗,一个女子有孕,还被除自己家人以外的男子窥见,那是羞耻之事,够窘一辈子的了。可阿斯玛却大大方方地说:“井公子,你也看见了,我的确怀孕了,是皇上的龙种,已经六个月了。没等入冬便要临盆了!”
井飒只觉得耳根都在发烧,胡乱嘟哝道:“那臣便恭喜女主了!”
“胎象不稳之事,我一直未敢声张;如今已显怀,却是再也遮不住了。估计皇後娘娘也知道了,已经传话过来明日要亲自来我这殿中探视,虽然衆目睽睽,然我这心中还是不安。所以请井公子明日亲自带两名可靠之人守住殿门,好护卫我与胎儿之安全,阿斯玛不胜感激之至。”
井飒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安之意,安慰道:“女主怕是过忧了,南宫皇後素有贤名,从未有过善妒之举。然女主身怀龙裔,多思多虑也是应当的。井飒明日定会守于殿外,请女主安心。”
“如此,就托付于公子了。”阿斯玛显然很是释然,心情愉悦说道:“待诞下麟儿,公子也好从容赴狐鹿姑之约。一别经月,公子怕也是挂心多时了。”
井飒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黑色面罩之上的那对紫色眸子,一时说不上话来。阿斯玛格格一笑,转身消失在了屏风之後……
大郑皇朝马上夺天下,为了警示激励後代儿孙不忘先祖之武功圣德,特定下一年两狩的定例。春狩之时,因草木刚刚萌发,冬眠野兽初醒,所得猎物远不似秋日那般丰盛。因而两狩相较,秋狩更为隆重一些。皇帝会带领重臣与皇族子弟,得宠妃嫔相伴出狩,盛况空前。
一般来说,若无皇上特许,皇後通常不会出现在秋狩的随行人员之中。但这次却例外,一来是因为离长安近,二来嘛……南宫皇後也有自己的事要安排,因此才带着两位公主一同出行。丰苑行宫立时便热闹了起来。
因怕皇後与楼兰女主的谈话外泄,井飒没带任何侍卫,只是自己持剑守于殿外。而皇後娘娘显然也有准备,特许自己的宫监谢仲平守于殿外,这麽一来,两个金吾卫老友一左一右各自伫立于殿宇之外,大眼瞪小眼,情形倒是颇为尴尬。
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和扑鼻的香风,一名高材高挑,容色殊丽的女子盈然入殿。只见她身着一身绯色镶金锦服,头插一枚五凤朝阳金丝累珠衔红宝的大头钗,耳坠红珊瑚嵌赤金流苏耳环,胸前垂挂着一副双鱼送吉赤金璎珞红宝福锁项圈。雪白的鹅蛋脸上一双大眼明媚顾盼,似喜似嗔。她便是赫赫威名的大将军南宫雍之女,如今正位中宫的南宫皇後。
楼兰女主阿斯玛依然是一袭黑纱从头罩到脚,除了一对惊世骇俗的紫罗兰色的眼眸,全身上下更无动容之处。饶是南宫皇後态度矜持,但她身边的侍女们却不可抑制地表现出鄙夷之色。一个夷族寡妇,无名无份的,三十五六岁的老女人了,竟还宠冠後宫,凭什麽?
可阿斯玛却全然不顾这些刀箭般的目光,只一心逗弄着南宫皇後刚满月不久的小公主。那孩子长得玉雪可爱,两只粉嫩的胳膊不停舞动着,还不停地格格笑着,惹得阿斯玛心羡不已:“小公主如此可爱,皇後娘娘可是有福气呢!”
“唉,再可爱也只是个公主而已。哪比得上女主啊,有儿有女,儿子皆为一国之主,女儿可嫁中土太子,如今又身怀龙裔,女子能做到这个份上,古今能有几人?”只闻得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南宫皇後一挥手:“你们带公主下去吧,我与女主尚有话说。”
侍女们齐齐应了一声,便迤逦退出殿外,并轻轻掩上了殿门。但却偏偏留下了殿门口值卫的井飒与谢仲平两人,殿门虽然掩上,这个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然而习武之人耳力超越常人,尤其是井飒,里头两个女人的话音少说能听清八成。一面害怕有什麽宫闱秘事落入耳中,一面又要时刻注意着女主的安危,弄得他十分紧张。
“女主既身怀有孕,便应纳入後宫为皇上的妃嫔,岂可流落有外,无名无份?我已对皇上多次提及此事,可皆被陛下婉拒,也不知皇上究竟在顾虑什麽?世人的嘴哪比得上龙裔重要?女主说是不是这样?”南宫皇後话语亲切,然语气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居高临下的鄙夷之意。
以阿斯玛的聪慧如何听不出来,她立即回击道:“此非皇上本意,是我不愿入宫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