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实在不像妖。
他长得太普通了,圆脸,单眼皮,鼻子不算塌也不够挺,唇有点厚,说话时总笑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很是憨厚。
若在人族,锺书玉大概会以为他是个夫子。
但这里是妖族。男人穿着二十年前的旧款式,衣服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领口衣摆起了毛球,修剪过,看得出,他是个很爱乾净的人。
锺书玉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出言打扰,道:「冒昧问一下,您见过神像落泪吗?」
她记得柿子树说过,这个男人在这儿跪了二十几年。
听到这话,男人跪拜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锺书玉,道:「不曾。」
妖族的太阳与人族一样,炙热地落在大地上,熏烤着一切生灵。男人脸色发白,被晒得头晕眼花,依旧机械似的跪拜。
「你有没有想过,妖皇或许在骗你,他根本不想帮,才找了这麽一个理由,让你知难而退。」这话不好听,尤其对一个叩首二十多年的人来说。
可她必须问,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一个,可以重新给她希望的答案。
男人缓缓站起身。长久的劳累让他没办法像年轻人一样利索,他是寿命比人族长出许多的妖,此刻,却如一个真正老态钟的人一般,缓缓起身,撑着台阶坐下:
「你是人族吧。」
锺书玉点点头。
男人又说:「妖皇不会骗人,早在几百年前,妖族便有了这一传说。」
妖族与人族如同一面镜子的内外,人族有的,妖族也有,只是细节不同。人族有供奉千年的神,妖族也有,但妖族的神,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妖皇。
自推举成皇的那一刻起,他便成了妖族的神,不仅掌管妖族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守护着整个妖族。而权力的代价,是终生不得离开太极殿。
锺书玉恍然大悟,难怪神殿里放了一张书案。
殿内神像是上天赐予妖皇的化身,待妖皇死後,他的神魂会进入神像继续守护妖族。传言中的神像落泪,不是妖皇同意,而是上天告诉妖皇,此事可做。
男人笑了笑:「我在此叩拜了二十六年,从未见过神像落泪,或许上天也觉得,我不该去见她吧。」
去见谁?
锺书玉沉默片刻,道:「若不介意,可否与我讲讲。我是人族,终有一日会离开这儿,或许能帮你传信。」
男人一愣,笑道:「多谢。」
上天不允他离开妖族,却派了使者帮他。
男人叫竹青,是一个竹妖。二十六年前,人族与妖族尚能和睦相处,两族经常互通有无。竹青没钱,便托妖找了一个木匠,跟他学些手艺。
人与妖终究不同。竹青什麽都不懂,话也不会讲,天天挨骂饿肚子,伺候师傅一家老小三年,连斧子都没摸到。
木匠家的小女儿可怜他,天天攒窝窝头给他,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起来。竹青不会人言,不懂常识,不明白人情世故,小女儿也不介意,一点一点教他。
一晃许多年过去,木匠认可了他,教了他许多东西,竹青手艺渐好,十里八乡人人夸赞,小女儿也渐渐长大,到了嫁人的年纪。
她心里早有了人,媒婆来了好几次,都被她挡了回去,直到某一日,她实在受不了内心的折磨,问竹青怎麽想。
他一个中通外直的竹妖,连心都没有,能怎麽想。见竹青迟疑,小女儿以为他不喜欢自己,难过离开,依父母之命与一个隔壁村的後生定了亲。
竹青不懂人的感情,也不懂什麽是难过。他只觉得空荡惯了的胸口憋闷难受,非要做点什麽不可。於是他告别老木匠,回到妖族,想为小女儿做一个特殊的新婚贺礼。
等他贺礼做好,妖族被瘴气笼罩,人族进不来,妖族出不去,
锺书玉心中惊讶,她以为会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不曾想,他为了一个承诺,叩拜了二十六年。
「值得吗?」她问。
竹青怔怔看向太极殿,轻声道:「重要吗?我只是一根竹子。」
他没有复杂的感情,性格与他的本体一样直,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他想参加她的喜宴,想把亲手做的贺礼送给她。
竹青从衣襟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截手指长的竹子,通体莹润,像玉,又不像玉。他道:「这是我本体做的,没什麽用,也不值钱,希望它能代替我,一直陪着她。」
已化形的妖,有了情绪和痛觉,再截断本体就像断手断脚一样,难怪他得回妖族再做。
竹青把本体吊坠递给她,道:「她叫王翠翠,家住天河边王家坳,嫁去了陈家坡,你若要找,可以去陈家坡找她。」
「好。」锺书玉郑重接过。
竹青笑了笑,继续叩拜。锺书玉忙问:「你还要跪吗?」
他道:「妖嘛,总要有个念想。」
他的念想从不是吊坠,而是王翠翠,即便此生没了机会,也要为了这个念想,继续做着不可能成功的事。
下山容易上山难。
跨下最後一层台阶,锺书玉回头,望向玉带似的台阶,九百九十九层,等叩拜完,天都黑了吧。
韩云州又问:「真的要吗?」
锺书玉眼神坚定:「要。」
竹青的念想是王翠翠,她的念想是韩云州,他们都是为了心中所念。<="<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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