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魄得来毫无波折,哪吒看着敖丙收归魂魄后,迅速捏出新的分身,却又停了动作。
敖丙问道:“你可是那大王?”
哪吒不意他有此问,点头道:“是。”
敖丙一笑:“果然。”
说罢便将分身投下凡去,哪吒略一吃惊,皱眉道:“你尚未放入魂魄。”
敖丙道:“如此也可生魄。”
这话听起来像是故意作对,哪吒细细看过敖丙脸上神色,并无半点不忿之意。
哪吒眯起眼睛:“你想故意拖时间?”
敖丙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仔细想过,除了第一世,因我无知无觉,你才主动沾惹因缘之外,但凡我那分身有灵,都难逃你之牵引,每一轮回,都要你因我而死。”
“三太子,”敖丙望着他,“你可否告知我为何?”
哪吒沉着脸,抿唇不语。
他生起气来的时候,神威散去,反倒是原本的少年之貌凸显出来,敖丙看见他如火灼一般的明亮眼眸,映着自己模糊不清的脸,心头仿佛也被投下一团火般。
“你不愿说,那我再问你,分身轮回,虽与原身有所感应,到底影响甚微。你曾说你所化分身如你本人,凡间诸事,可都是由你之意?”
哪吒冷声吐出两字:“不错。”
敖丙忍不住又一笑,仿佛自嘲:“所以,这一世我只好仍旧扔下一个无知无觉的空壳,这次非为诞灵,道友,你要如何让一个死物生欲?”
哪吒听闻此言,却是放声大笑:“敖丙,你想的甚好,可惜你不信我。”
他笑声猛收,目光更带了咄咄逼人之意:“我向你说过,九世轮回,修的不仅是你的魂魄,还有你的龙身。事到如今,你便是投个空壳下去,你以为还能托生成死物?”
敖丙心一沉。
哪吒忽然反手插入自己心口,捏出一颗金灿灿的莲子来。
敖丙直觉不好,就见哪吒掂着莲子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何每一世都因你而死吗?”他将那莲子猛地丢下云头,“你以为我每一世所捏分身为何?你可知我拜在师父座下,学得最好的一术是什么?”
“是障眼法,”哪吒道,“每一世你所见分身,都是我修得的莲心。”
敖丙阻之不及,面色发白:“你……”
“昔日在凡间时,我闯下大祸,累及父母,我便割肉剔骨,还于父母,断绝亲缘,”哪吒道,“如今我乃莲花化身,无魂魄血肉,唯有莲心九子,补你二魂七魄,岂不正好么!”
敖丙宛如承受不住一般,颠倒后退,却是再问不出那两字——“为何”。
他怆然望向那云镜之中,故事已然开始,这一世他那分身果然托生为幼虎,母兽外出猎食时被猎人打死,它眼睛未睁,嗷嗷待哺,被一名山中修行的和尚发现,带回寺中。
敖丙忽然明白了哪吒所言——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乃龙形九似。他从一开始,便摆错了赌注。
但好在他尚留了后路。
还有最后一世。
哪吒仍直直盯着他。
敖丙只望着云镜,低声道:“先等这一世终了吧。”
镜中幼虎在和尚身边渐渐长大,初时尚能去山下讨得牲畜奶水喂活幼虎,然而待得幼虎牙齿长成,奶水便吃不饱了。
出家人戒杀生,不食荤腥,和尚不忍幼虎饿死,也不愿放它出去伤人,便带它前往深山。
说来也怪,那老虎毫无凶戾之气,竟跟着和尚每日茹素,偶尔去山林里捡些死去的鸟雀尸体吃。和尚每日诵经,老虎横卧一旁,也听得摇头晃脑。
然而野兽天性,有时老虎饿得极了,便将和尚的手噙在嘴里,只是不吃,被人肉的香味熬得口水流了一地,和尚便叹了口气,道:“我日前做得一梦,佛祖与我说前身罪孽深重,此生寿命不长。待我来日坐化,你便像吃掉那些往生的鸟雀一般,也吃掉我吧。”
老虎不懂人语,自然不解。
之后某一年,天下大旱,和尚再难换得粮食,那虎也跟着挨饿,原本时常就吃不饱,眼看着就没了力气。
断粮之日,和尚为老虎做了顿饱饭,老虎已经没了吞咽的力气,和尚便将手放在它的嘴里,老虎舔了舔,又不动了。
和尚摸了摸老虎的头,叹道:“我的时间到了。”
便将手指在老虎牙上划破,流出鲜血来,又拿来柴刀,割下自己的肉,血气引得老虎本能舔舐,待得饮足鲜血,老虎便恢复了些精神,和尚闭目躺在地上,任由老虎生吃其肉,脸上犹有笑容。
待到此处,敖丙便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一时又道:“你这是要故意舍身饲虎与我看?你以莲心铸魂,是要借我成佛?”
语气不知是讥讽还是感叹。
哪吒道:“我说了你便信我吗?”
敖丙低低一笑,看着凡尘那点灵光悠悠飘上,落至手心,便安然合掌。
哪吒便问:“你如今可是怨我恨我憎我?”
敖丙回道:“七情六欲乃凡人所有,我又怎会有恨?”
哪吒道:“可你先得仙身,后铸七魄,人之七情,你一个不少,怎会没有爱恨?”话及此,见敖丙气息一变,又故意问道:“又或是你喜我爱我恋我?”
敖丙面向他,忽地躬身深揖。
哪吒却不受他礼,倏然飘至一边,问道:“这是作甚?”
敖丙道:“谢道友为我铸魂,在下实在感佩在心,只是仍有一事不解,若得答案,剩下一世,悉听尊便,若不然,”他看向哪吒,决然道,“铸魂一事,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