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的阿爹长得好看,被她阿娘骗进了门,整日哭哭啼啼,后来也就不走了,才有了嘉鱼。小姑娘跟着中看不中用的阿爹学唱山歌,却只跟着阿叔练武。她的阿叔,就是灵芝寨的老寨主。
甘妹心想:这不也是抢亲?怎么就不逃了?
嘉鱼眼睛很大,闪着湖水一般的碧色,不似常人,让她有些害怕。这双眼睛在练武的时候格外凌厉,有时候像是甚么都看不见似的。
老寨主看侄女筋疲力竭,也来劝说:“会用毒最要紧,这般武艺在灵芝寨已是高手了。”
嘉鱼翻着眼睛问:“为甚么灵芝寨的高手和外头的高手不一样?咱们寨子是额外一个标准不成?”回头包扎伤口,“用毒用毒,都说寨里人是妖男妖女,我就要做个妖女么?”
她仍旧跟着阿娘学习用毒,武艺却不肯松懈,寨子里能寻来的书都被她翻过了,夜里还在发呆。甘妹早就听说灵芝寨是个毒库,惹上他们死无全尸——嘉鱼即便没有一丁点儿武艺,出了寨子也是厉害的。因此她不懂。她鼓起勇气问:“为甚么要这样练武功?老寨主说你练得很好了。”
“我喜欢。”嘉鱼说,“习武就是习武,中原人习武,咱们习武,不该有任何区别。灵芝寨的标准不该是另一个标准。”
甘妹养好了伤,老寨主便叫嘉鱼教她功夫。两个少女一起练武,嘉鱼对她相当严苛。
甘妹做不完要练的功课,嘉鱼说:“要么滚,要么喂我的虫子。”
甘妹想想自己逃跑时的情状,咬着牙道:“我不滚。”脑海中闪现着遇见鹏卫时的模样,话音便有些发颤,“我也要加入鹏卫。我要大鹏鸟的翅膀,将来去救别的姊妹。”
嘉鱼低下头取出一只甲虫,二话不说放上她的手臂。
喂虫子就是叫它吸血。甘妹痛得哭,心里又委屈,对嘉鱼说:“我是妹伢子,从来没有练过武,这样已经算难得了。”
嘉鱼冷冷地说:“那又怎么样?灵芝寨没这些讲头,自己是软骨头就承认,女人的标准也不该是另一个标准。”
甘妹气得睡不着。“谁是软骨头!”她恨恨地说。
被虫咬的伤痕肿痛又丑陋,甘妹自行寻来药草敷治。嘉鱼也不多话,仍旧在她做不好的时候罚她。只是每当她被虫儿咬过,都来看着她化毒疗伤。
换过几次虫儿,眼见她伤口愈合越来越快,嘉鱼终于面现诧异。甘妹说:“托靠山神指引,我阿爹卖药材,这些我懂。敷完了药,我还能练。”
嘉鱼凝思一刻才说:“山神最多保你不死,却不能保证你好好活着。长大了没甚么意思,但你得学些本事,否则麻烦更多。”她在甘妹身旁坐下,“未必人人都要练武,也不能都变成高手。但是那些基本的功夫,不分甚么男女老少。你踏进了江湖,就要自保。”
甘妹日复一日和她在一处,渐渐明白她的用心。此时听见她的话,心里又松又甜,也开口唱起歌来。在这歌声里,白云驻足,鸟雀不鸣,嘉鱼散开了头发,用小木梳缓缓梳。
她长达腰际的头发打着卷儿,像仙草湖的水波。甘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衣角的绣花,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儿。
她对嘉鱼说:“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赶我走。”
“你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姊妹。”嘉鱼朝甘妹笑笑,“没有人能打败我的姊妹。”
她笑得那样温柔,像最柔软的水草。甘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后来终于去把抢她的匪窝端了。嘉鱼被放出来的蛇咬了,甘妹替她解毒,没防住突袭,挨了一记重的——手臂折断,打上了夹板。
嘉鱼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挤眼睛:“断了一只手,以后再没人抢你做新娘子啦!”
甘妹眯着眼笑道:“断了手,我还有脚。就算没了手脚,我还能爬。你嫌弃我也是不肯走的。”
嘉鱼假作发愁:“那还接不接骨了?”
“当然要接!”甘妹忙说,“灵芝寨到处是毒,最狠的毒需要最好的解药,我要养得好好地,做仙草湖最巧的一双手。制药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我!”
她和嘉鱼互相搀扶,跟着鹏卫的姊妹们连夜走出陌生的山道。月光这样明亮,不会迷路的。甘妹心里踏实,山神一定在最高的山岭守护着她们。
当嘉鱼所向披靡,毫无争议地成为第二十五代寨主的时候,甘妹比自己做了神仙还要高兴。
当了寨主的嘉鱼叫她住在新盖的小草屋里,堆了许多药草书:“你天赋有限,练武也练到头了,但是你喂大的虫儿不认旁人,以后跑不了啦。还是专心给我做点儿叫人害怕的解药出来!”
两个女孩手牵着手,止不住地笑,一牵就牵到了今天。
今天的嘉鱼,还是老样子。她把两个客人直接丢进了临风池,转身就走。
甘妹想着驾船离去的紫袖和展画屏,笑嘻嘻地说:“灵芝寨的标准早就有了,中原人的标准也不必是另一个。”
嘉鱼泛着湖水绿的眼睛望着她,两人的笑容里浸泡着纷繁往事。嘉鱼说:“最狠的毒需要最好的解药,最危险的地方有最可靠的向导。百灵鸟要唱歌,就不能害怕黑夜。”
紫袖走在礁石之间,细细观察阵法。他已走过三处不同的石堆。
他不通奇门八卦,只在魔教偶然听兰泽说过,阵法当中多有幻象,心中深知这三处极可能是同一个地方。
展画屏此刻兴许也在别处绕圈子。
他细究脚下的路,只觉亦真亦幻。尽管清楚身在灵芝寨不会出甚么事,仍想尽快找到展画屏。分别了很久吗?为甚么会这样想他。在这样一个高人所造的异境当中,他还是如此期待着重逢。
他细细回忆,四下已再无可看之物,并没有线索。刚要再走,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两人方才的对话。
今天十五。
抬头看那明月,皎洁如玉,灿然生辉。他搜寻着脑海中的印象,摸索到一点头绪。
这月亮在动,至少看见的天幕不是幻境。有了它,辨认方向也就不难。
不妨一试。
他循月而去,不再睬脚下身旁,倒果然走上了另一条路。怪石峥嵘,他不知这附近是否有埋伏,正小心倾听时,忽觉身侧生风,一双手将他拖至石后。他正要反击,又松了劲。展画屏将他圈住,紫袖笑道:“又是你抓住了我。”
展画屏轻吻他额头道:“我找你,你也找我。不管在哪里,总能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