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时明煦试探性地开口,半只手臂都陷入半流体中,随即,他感受到疼痛。
疼痛,像是自他神经末梢和骨缝间滋生出来,是雨后湿腻的苔,一寸寸覆盖住皮肤与骨骼。
它没有很尖锐,却无孔无入,泛着很轻微的痒,以及一种叫人牙齿咯咯作响的酸,像是要将他一寸寸撕裂掉。
时明煦无力地曲着指节,勉强咬住了闷哼。
他摇摇脑袋:“亚瑟?”
没有回应。
亚瑟似乎已经不认识他,此刻所有的空间似乎都被颠倒了。小家伙——或许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小家伙了,祂大了好多,身体介质比幼年时更浓厚,内部温度也有所下降,不再炙热。
时明煦被卷入后,就彻底迷失掉方向,除却白色外,所有色彩全部被阻隔,时明煦被独自吞没其中,时岑也已经不见踪影。
于是,他抗住钝而涩的疼痛,轻声唤了一句:“时岑?”
无人应答。
就在手臂的知觉近乎于无、疼痛逐渐蔓延至大脑时,一只翡翠绿竖瞳才骤然间翻卷出来,亚瑟声音断续,听上去已同从前有些不同。
“抱歉,好矿,我刚刚醒来会有一些痛。”亚瑟声音低低的,稍显犹疑,“你放心,等跃迁成功后,我为你换一副新的身体。”
祂说着,浓白色的内壁稍稍退缩一点,包裹着手臂的力度也有所减弱,但疼痛依旧没有消退分毫。
亚瑟显然有些无措,祂翡翠绿的眼睛垂下去,伸出另一只触须,尝试着点了点时明煦的肩膀。
下一刹,祂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同样会让对方觉得疼痛,慌忙缩了回来。
但,时明煦摇摇头,没有生气。
他只问:“亚瑟,你的融合成功了吗?”
“还剩最后一点点,现在融合态还不稳定,和另一只我时常断开联络。”亚瑟零号想了想,“我和祂的肢体粘黏在一起,但大脑还没能好好链接起来。但等彻底成功后,就不再有亚瑟零号和一号,而只存在一只我了。”
“那,”时明煦接着问,“时岑去了哪里?”
他无法通过通感感知到对方,因而只能猜测,对方或许依旧同自己处在同一空间中。
“他也在我的身体里。”亚瑟终于抬起眼看他,“你们所处的位置,是重叠的。但这里是维度跃迁的间隙——时空天然错位,你感知不到他,他也一样。”
“看来许多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时明煦勉强笑了一下,冷汗淌下来,打湿掉他的衣领。与此同时,脚踝往上的部分也在被逐渐吞没。亚瑟零号动作的进度缓慢、动作轻柔,但显然没什么用。
跃迁,注定要消耗“矿”的能量。
时明煦虚弱地呼吸着,几分钟后,他问:“时岑怎么样?”
“嗯情况似乎比你好一些。”亚瑟零号竭力感受了一会儿,“好矿,你要保存一点体力——等身体这个容器彻底破碎后,你们的意识就要开始融合。”
“成功概率大么?”时明煦看着对方,从亚瑟眼瞳的垂落间得到了答案。
他想到沃瓦道斯所述的、意识死亡的未来剪影,知晓那昭示着不详的命运。
他轻声问:“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吗?”
“的确如此。”亚瑟依旧显得沮丧,翡翠绿竖瞳重新抬起,时明煦在那其中看见自己——它绕着研究员,来回转了许多个圈。
“你们的基因结构完全一致,可细节上相差很多。”亚瑟斟酌着用词,“成功可能性近乎于无但好矿,你和时岑的品质摆在这里,或许能够创造先”
祂声音越来越低,到几不可闻的程度时,忽然被阻断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句子,被从身处不同间隙的二人口中问出——时明煦与时岑同时开口,尽管他们听不见对方的语言。
“如果一方主动放弃保有意识,另一方是否能够存活?”
尚未彻底融合的两只亚瑟都倏忽沉默下来,困惑在此刻愕然滋生,像其曾经席卷沃瓦道斯一样。
但沉默同样也代表着一种肯定,一种承认。
所以,足够了。
“在人生的前十六年中,我和小时并无区别。”时岑说,“我也曾叫时明煦,理解他所作出的全部选择——如果要说有哪一方脱轨,那么一定是我。我离开内城,成为佣兵,放弃溪知数据库评测下最合适的职业选择。我主动离开‘时明煦’这一身份,回归的也就应当是他。”
“低维的科学体系无法适用于高维,”时明煦垂眸,他想到某种可能性,“亚瑟,无论是人类,还是序者,我们对世界真相的认知在一点点被颠覆。有时,谨遵经验或许并非好的解决方式。如果保全二者的风险太大,时岑会是比我更好、也更稳妥的选择——他的头脑并不逊色,而身体素质远优于我。”
如果回避强行融合,是否能够避开二者意识双双湮灭的未来?
无疑,这是一种粗糙又鲁莽的尝试。但眼下,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当初同你签订契约时,沃瓦道斯曾说,我将受背叛之苦。”二者仰首,看向面对各自的翡翠绿眼瞳,“我选同序者订立契约,了解真相,而无法将其公之于众——甚至就连了解本身也显得单薄,我们没什么对抗灾难的有效办法,只能保存个体,是么?”
尽管保存个体,也不过是一点微弱的、近乎熄灭的火种。
“或许。”两只亚瑟都沉默了一好会儿,才勉强开口,“但对于人类群体而言,个体存续聊胜于无,你们似乎不看重这个。”